元军汉万户王如海阵前倒戈,元军大败,彻里吉兄弟于金陵城头自杀。
这一切已经是前几日的事了。
当彻里吉让他的军队出城之时,一切便成定局,而王如海的倒戈,只是令许行坤的部队伤亡减小了很多。
可叹彻里吉也算是元军中很有能力的一名将领了,但却因为上官的责任,成为替罪羊,被迫叛乱,最后自刎于金陵城头。
观其一生,虽称不上轰轰烈烈,但也可歌可泣。
而拿下金陵之后,许行坤来不及休息,便做好迎敌准备。
不过,刚和李胜大战完的元军大部将士疲惫,面对尚算完好的金陵城,他们提不起攻城的兴致,只是草草看了几眼后便退走了。
至此,元朝收复失地的计划全盘失败,而且,失去了金陵的他们完全丧失了对江南的控制力,可以说,从此元朝不要再想在江南收到一个铜板的税。
这一影响是深远的,失去了江南税赋的元朝,再没有财力支撑南征,义军们将进入一个相对平稳的发展期。
而上文所说的这些影响,正在渐渐显现出来。
但是,许行坤最近正在为另一件事情头痛。
占了金陵,许行坤反而寝食难安,日夜忧心,他惟恐上上下下到了秦淮河这样的声色狗马的场所,染上恶习,丧失了战斗力。
他派了各种名目的稽查司员下去巡访,对违纪者严惩不贷。但任何稽查队对高官都没有约束力,许行坤还是不放心。他怕由于花花世界纸醉金迷的生活腐蚀了他的根基,使他的大业功亏一篑。
这天许行坤和化成男装的郭宁莲在街上走着。
马鸿雁已经怀孕,被许行坤勒令在家不许出门,而陪着许行坤的任务便落到了已经到了金陵的郭宁莲身上。
过了镇淮桥来到三山门一带,又到了热闹的夫子庙,但见各种店铺都在营业,秦淮河里画舫如梭,坐着调笑的歌女、富绅,处处笙歌,处处市声。
郭宁莲见了市面,从小就听说过的秦淮河,今日得见,果然繁华无比。她俯身在栏杆上,望着河上画舫里弹琴吹箫的女子,叹道:“商女不知亡国恨,隔江犹唱**花,大概说的就是此景吧!”
许行坤却不以为然:“杜牧这诗里写的有失偏颇,这些秦淮河上的卖唱者大多知道家国是什么吗?”
**知道什么!不管昨天是谁的天下,也不管今天江山姓谁,她们照旧夜夜笙歌,灯红酒绿。
郭宁莲听到这话也不反驳,微微一笑,假装随口问道许行坤从前来过吗?
许行坤说她明知故问。一个和尚怎么会光顾秦淮河?何况行乞度日、食不果腹的日子,更不可能来这种地方潇洒,他每天想的只是吃饱肚子。
郭宁莲忽然顿悟道:“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私访秦淮河了。”
许行坤故意遮掩,说是慕名而来,并无目的。
“你的眼神不对。”郭宁莲说,“你是不放心你的部下,怕他们到这地方来,学坏了。”
“是呀。”许行坤很欣赏她的聪明,他说这地方是销金窟,更是销魂地,好人到这里也完了,还能打仗吗?所以他明令,不管将士有多大功,**宿妓者斩!
“苛法也是管用的。”郭宁莲说,“反正一路上没见到一张熟悉面孔。”
“我更怕见到熟面孔。”这是许行坤的心里话,他不想当那个挥泪斩马谡的诸葛亮。金陵为什么这么快安定了人心,市面照样繁华?不杀不抢不扰民,这是根本。
“对了,金陵繁华,你觉得把马夫人接来怎么样?”
“也好。”许行坤想想马夫人也是怪可怜的,她连续丧夫丧子,弟弟也没了,“对了,还有你爹,怎么说?”
“呦,今天想到我爹了?以前可没听你提过呀!那你可从来没想着接他们出来享福。”郭宁莲故意说,“哼,看样子你心里根本没我。”
许行坤觉得委屈,天地良心!他不但希望把郭遇春接出来,还想请他当军师呢,他又懂易经、占卜,可他百般不干啊。许行坤也没奈何。
“我开玩笑,你还认真了!”郭宁莲说。
忽然许行坤停住了脚步,侧耳谛听着什么。
“你在听什么?”她问。
“钟鼓之声。”许行坤说,“你没听到吗?”
郭宁莲侧耳细听一回,忍不住笑了,像有那么一点,似有若无,她说到底是当过和尚撞过钟的人,对钟鼓之声格外有感情。
许行坤顿时不悦起来,说:“你又忘了!我不喜欢提和尚之类的旧事。”
“对不起,”郭宁莲有些不解,“好像有的部下因为议论你当和尚的事犯了忌,你拉下脸子来了。这又何必呢?当和尚并不丢人,一个当过和尚要过饭的人又能创下丰功伟业,不恰恰证明他有才干吗?”
许行坤却不这么认为,说:“人人都有门第等级观念在心中作梗,你说你要过饭,他就看不起你,不来投奔你,你说你是豪门旺族、门阀巨户,他就上赶着来巴结你,就这么回事。”说罢他在心里补充道,至少在我未成事之前是的。
郭宁莲说:“你不该这样。你在别的事情上很有气量啊,你别学陈胜啊,陈胜的故事你听过吗?”
“哪个陈胜?”许行坤问,“是秦朝末年和吴广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的陈胜吗?”
“对呀,”郭宁莲说,“你天天看《史记》,岂能不知道陈胜的故事?”
许行坤辩解,陈胜称王之前,种过田,但没当过和尚。
他又注意谛听起来,稍顷,他称道这木鱼声敲的不一样,有乾坤震荡之绝响,他说他的师傅了尘长老就这么敲。
郭宁莲说:“你的师傅那么看重你,为什么不出山来辅佐你呀?”
“真正释教、道教中的高人,总是很怪异的。”许行坤说,“今天晚了,明天我到这座寺院里去看看。”
“和尚守不守规矩也在你私访之列吗?”郭宁莲打趣地说。
许行坤笑笑,没有回答。
许行坤带着郭宁莲站到了朱雀桥上,但见夕阳残照,燕子飞来飞去,郭宁莲望着长满青苔的青石板路旁的青堂瓦舍,感慨地说:“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乌衣巷了。”
许行坤问乌衣巷怎么有名?
郭宁莲笑答:“叫你一天到到晚看《资治通鉴》之类的书,连这点东西也不知道,刘禹锡的诗,不是有一首《乌衣巷》吗?”
许行坤说:“哦,想起来了。”一提起刘禹锡他就想起了,“是不是朱雀桥边野草花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”
郭宁莲接着背了后两句:“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。”她说唐代的刘禹锡看到了东晋时王导、谢安这些门阀大族住的乌衣巷,现在长满了野草,其实是感到世运无常、人世沧桑啊,同是乌衣巷,刘禹锡对王谢扶今追昔,今天我们站在这又想到了刘禹锡,后人会不会想到有另外个许行坤带着爱妻郭宁莲在此感慨万千呢?
许行坤见郭宁莲忽然伤感起来,有心讨个巧,打趣道:“刘禹锡这诗不通啊!东晋的燕子会活到唐代吗?”
郭宁莲笑了,这就是诗的妙处,至少,这燕子是从前燕子的后代吧。
忽见有一乘官轿过朱雀桥来,一直抬进了乌衣巷中。轿子颤悠悠轻飘飘,没有份量,一望可知是空轿。不知为什么,许行坤竟快跑了几步,跟着轿子下了桥,仔细辩认了一下才又回来。
郭宁莲说:“你跟着轿子跑什么?你没见轿夫抬起来一颠一颠的轻飘飘吗?里面没人。”
许行坤是想看看,这是谁的轿子。郭宁莲笑了:“你真神了!你手下那些大官全是这样的轿子,你怎么分得清?”
许行坤说,凡有品级的轿子,他都认得,方才这一乘是李天骄的。
郭宁莲很是惊讶,不知他是怎么认出来的。
许行坤不无得意,说道:“定做这批官轿时,按我的意思,在每个轿的底座上都漆了个不显眼的记号,只有我分得清。”
郭宁莲纵声笑道:“你真是吃饱了撑的。”
许行坤说功夫不负苦心人,他能认出轿子主人,又能知道李天骄的轿子去干什么,去接谁。
郭宁莲说:“你真神了,我不信。”于是二人下了桥,追踪轿子向巷子里走去。
乌衣巷黑漆门楼前,李天骄的轿子停住。
这是一个大宅子,门前有一对石狮、石鼓,还有上马石,还有考中举人立的旗竿。
许行坤玩笑地说,说不定当年谢安就住在这宅院里。走过去看,小铜牌上刻李宅二字,看来与王谢毫不相干。
许行坤感叹道:“时过境迁了!”
几只燕子在门楼上呢喃,郭宁莲说:“也许,这燕子就认得王谢宅子呢。”
只见李天骄的大轿抬进大门里去了。
许行坤问路过这里的一个模样像读书人的老者:“请问先生,这小院现在是何人之居呀?”
老者上下打量许行坤、郭宁莲一眼,捋着胡须告诉许行坤这个外地口音的人:“且君子不闻旧时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诗句吗?可不知是哪座房子。只听说宋朝时,这里是名妓李师师的故居,如今住在这里的也是秦淮河的国色天香人物,唤李巧巧的就是。可以说是色艺双绝。”
说罢老者看了许行坤一眼,说:“足下莫非动了****之念吗?这不是你能来的地方,一掷千金却还要看人家高兴不高兴呢。”说罢频频摇头颠踬着脚步去了。他显然瞧不起许行坤。
郭宁莲笑着说:“怎么样?叫这个李巧巧来试试?那老头小瞧人,我们家的许丞相,想叫天下哪个女子敢不来呀!”
许行坤叹息着,说:“老头固然是以貌取人,所言也未尝不是真理。”
这时已见李天骄的大轿出来了,这次是沉甸甸的了。
郭宁莲很纳闷,还真请动了。
许行坤脸色有些冷,道:“李天骄是谁呀!在金陵城里,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啊,什么事办不到。”
见许行坤脸色不好,郭宁莲小心地问:“你不会是想拿李天骄开杀戒吧?”
许行坤显得很费心思,他说,如果换成别人,他会眉头都不皱一下,杀无赦。李天骄是他的谋士,须臾不能离开的,又屡立功劳,杀了他,等于自残臂膀。
郭宁莲说,那就放他一马,两眼一闭,装看不见算了。”
许行坤拒绝了她的建议:“岂能两眼都闭上?至少让他知道,我许行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。”
……
第二天,许行坤在江南行中书省衙门里召集部下文武大员来议事。
大家落座后,许行坤不说正事,先说天气:江南三月,草长莺飞,金陵果然是个好地方,他问大家,没出去玩玩吗?
王和说他已向部队约令,无事不得外出,惟恐扰民,坏了章法。上梁不正下梁歪,他不能带这个头。
陆伟他更不敢了,一百军棍不是闹着玩的,他天天到兵营里看着士兵们,他说他可没长着铁打的屁股啊。众皆大笑,许行坤也撑不住笑了。
许行坤把脸转向李天骄,弦外有音地问:“你知道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故事吗?”
这一问,李天骄的脸腾地红了,心里毕竟有鬼呀。
唐达不知缘故,还傻乎乎地问,燕子飞到谁家去了?
龙大几个面面相觑,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许行坤说:“我听说秦淮河有个色艺双绝的佳人,叫什么巧?”
陆伟赶快补充,说叫里李巧巧。
许行坤有意无意地斜了李天骄一眼,他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已经如坐针毡浑身上下不自在了。
新投诚的王如海不知深浅,还说丞相大人如有雅兴,可以把她叫来,一展歌喉。
许行坤说:“天下未定,现在就急着为声色狗马迷了心窍,还了得?我不敢啊。”
李天骄垂下了头,脸胀成了猪肝色,王如海见状心里一个咯噔。
不对啊,这里面有事啊!想到这儿他很后悔自己搭言不看火候。
许行坤点到为止,又转了话题:“老王,老陆,昨天你俩喝酒怎么不和我说一声,我也喝几杯呀?”
王和大惊,心想丞相怎么知道我去了他那里?我没告诉任何人啊!幸亏我没干坏事,只是喝两杯酒,他不敢说谎,也不想承认,含混其词。
吴大维不由得与李天骄交换了一下目光,王如海一见,觉得弥补刚才错误的时候到了,马上借题发挥,凡天下贤主,居于室中便能控驭百官,事无巨细,这是兴旺之兆。
许行坤见自己一番动作下来,众人都是沉默不语,他点到为止,话锋一转:
“前几****让你们献策,如今可有良策啊?”
吴大维说,我们既用开元年号,完全可以与明王合兵一路,更加声势浩大,一举攻破大都,当不是遥不可及的。
李天骄暂时摆脱了窘态,料想许行坤只是敲山震虎,没有让他当众出丑的意思,他打起精神报告北方战事。李胜已经带着明王从亳州迁往安丰,最近他派兵攻克了胶州、商州,直杀向汴梁,元军知枢密院事合理迈赫战死,明王一鼓作气占了汴州,现已迁都中原了,我们可以依靠他们,但在南面按兵不动,他们也不会打我们,不如利用这个机会向江南发展。
许行坤说:“正合我意。对了,听说东边有个叫张无量的,原本是个道士那个,也称帝了?”
李天骄察颜观色地说:“国号大唐,建元天启,都高邮。”
许行坤冷笑一声:“这年月,阿猫阿狗都称王称帝了。”
李天骄趁机劝进说,金陵是有王气之地,我们又有了几十万兵马,主公现在可以称帝了,或者先称王,这是万民百官之福。
王如海借机说:“说的是,别人称得,主公为什么称不得?”
许行坤说:“称帝不是不可以,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。”却没说理由。
“怎么不可?”唐达闷声闷气地说,“你总比阿猫阿狗强吧?”
这话说得在场的人笑也不是,不笑也不是。
幸而许行坤未恼,他说:“此事不议。”接着又分析形势说:“元朝的灭亡,是迟早的事,皇帝荒淫,奸臣当道,百姓啼饥号寒,这样怨者载道的朝廷岂能持久?当今元朝皇帝有个外号,叫什么来着?”
吴大维道:“亡国天子。”
“对,亡国天子。”许行坤说,“还未退位,亦未亡国,便得这么个绰号,可见天下人对他已经失望到了什么程度!这样的皇帝,带领手下走向灭亡只是时间问题。”
王和说,最近有消息,元朝已没有了兵源,便出了个新招,不管是谁,凡能出壮丁义兵五千人的,封为万户,五百的为千户。
许行坤说:“不过,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要打败它,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我想,有明王在北面对元朝作战够了,我们向南发展。”
李天骄捋了捋胡须道:“是极。等到元朝势力进一步削弱,到了一推就倒的时候,我们如果已经拥有江淮、湖广、闽浙的大片土地,那我们就无敌于天下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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