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得不承认,金陵真是块好地方,风水宝地,六朝古都不是盖的。不说旁的,单说现在充作丞相府的旧衙门,那里的后花园是个凉爽的地方,外面尽管热气未退,树木森森的后花园里一点都不感到热。
傍晚时分,马鸿雁,小青,还有薛氏的小女儿马绮韵都在院子里纳凉,小青逗着许行坤的孩子许成龙,孩子不过一岁,长得白白净净,一双大眼睛天真无暇,惹人怜爱。
正在一家其乐融融之时,许行坤的孙子许英忽然抱着一套盔甲从外面回来。
许行坤攻下金陵后,遵守诺言,将叛徒杨宪交给许英炮制,许英也因此放下手头水军事宜,特意回返了一趟金陵。
只是,大仇得报后,他并没有被许行坤放回去,而是继续留在了丞相府,不知是何故。
他从外面回来,见了马鸿雁便说:“**奶,曾奶奶,天天呆在府里我都快闷死了,水军那边还一大推事情等着我处理呢,要不您向爷爷求个情,放我走吧!”
话说这奶奶,曾奶奶的称呼乍一听很不习惯,但时间长了,习惯了也就那么回事。
薛氏笑说:“能休息还不好,许多人想要假还没人批呢!”
许英说:“不是我不想休息,是有点想军中那班兄弟了!”
“还有我陪你呀!”同样十七八岁已出落得很俊俏的马绮韵撅起了嘴:“莫非你讨厌我!”
“更是孩子话。”薛氏责怪道,“人家许英是男子,当纵马沙场,怎么会天天和你在闺房里厮混?”
“我也能上战场啊!”马绮韵说。
“又要说梁红玉、穆桂英了!”马鸿雁说。
“我不说那么远的。”马绮韵说,“就说姐姐,你不也是跟着姐夫上战场的吗?”
薛氏摸了摸额头:“坏了,我就猜到你要说你姐姐。”
几个人都笑起来。
许英向马绮韵使了个眼色,他自己说了声:“我把铠甲送房里去。”先走了。
少顷,马绮韵也找借口,说:“我口渴了,回去喝杯水。”
小青要去给她倒茶。
马绮韵却说她不喜欢喝茶,已用井水镇了酸梅汤了,要回房去。小青便没动地方。
许英跑回书房里等马绮韵,他一脸讨好的神气。
马绮韵从廊下过来了,许英推开门冲她笑。
马绮韵进来,说:“干什么鬼鬼祟祟的?是不是给我买来了?”
许英调皮地说:“想买,银子不够。”
“你又想昧我银子!”马绮韵说,“你这坏小子越来越长坏心眼,二两银子还买不来一盒茉莉香粉?今后你别想让我对你好。”
“我哄你玩呢!”许英说毕,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香粉盒,在她眼前一晃,她吸了几下鼻子,盒没打开都闻着香味了。
许英说这可不是茉莉粉,是印度来的香料。他又把银子还给了她。
“怎么,白来的?”她问。
“白来的?!吓,你去讨一个我瞧瞧。”许英夸张道,“送给你不成吗?”
马绮韵瞥了眼许英,阴阳怪气道:“我怎么好意思白要人家东西哦?人家都不愿意见我了,我还好意思腆着脸拿他的东西吗?”
“嘿,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!”许英无奈,“绮韵,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思吗?自从第一次见到你,我就忘不了你了。”
本以为许英是个大老粗,没想到说起肉麻话来脸不红气不喘。
不过显然面前的女孩子就吃这一套。
马绮韵脸立马红了,不好意思地说:“谁要你记着!”
许英笑她口不对心,逗弄她道:“那我真走了。”马绮韵芳心乱颤,一阵耳热心跳,说了句“谁稀罕你”赶快走了。
这两人算得上是一见钟情。
许英一见到马绮韵便被她的活泼所吸引。
而马绮韵本来没什么感觉,只不过抵不住许英的热情,况且许英年轻,帅气,又是姐夫麾下水师第一大将,谁家女子不喜欢这样英武的男子?
……
许行坤一直放不下他昨日听到的木鱼声,一大早,他有和郭宁莲出门散步去了。
他一身儒士打扮,丝袍葛巾,手拿一把画着翠竹的折扇,步履款款,而青衣小帽的郭宁莲倒真像个清秀的书童,只不过这个书童单说风度,比起这位“公子”更像是读书人。
本来是许行坤打扮成书童,郭宁莲打扮成公子的,只不过许行坤脖子长脑袋粗,穿上一身青衣小帽,不像是书童,倒像是逃犯。
而且,郭宁莲装扮成公子实在是太英气逼人了,从未见过郭宁莲那等打扮的许行坤立马就有了反应,为了不至于憋得太辛苦,二人最后还是换了打扮。
其实,这其中也有许行坤的一点小心思,郭宁莲打扮城公子依然无损她的美貌,是街上最耀眼的那颗星,而许行坤可不希望自己的老婆被别人上下打量。
二人说笑着在坊间、集市走了一圈,见民间平和安定,秩序井然,许行坤心里很高兴。
一路说笑着,不知不觉二人便来到鸡鸣寺山门前,但闻钟鼓之声中混合着诵经声,许行坤照例是沉醉地半闭着眼睛凝神倾听着。
郭宁莲疑惑道:“你还真奇怪,别人说你当过和尚,你立马就翻脸,你自己见了寺庙又这样留恋不舍,这是怎么回事?”
“道理很简单。”许行坤闭着眼睛,“谁让我那个师傅给我起个法号叫悟空,这法号若是传到后世,岂不是让人笑趴了?”
“悟空?”郭宁莲依然不解,“忽觉犹言是,沉思始悟空,很有意境啊!”
“你不懂!”许行坤回了一句,不再言语,又开始静静倾听钟鼓诵经之声。
其实,不管他愿意不愿意,他和佛门有着不解之缘。
“又从钟鼓之声中听出不同凡响的木鱼声了吗?”郭宁莲带有几分揶揄地问。
“你说得不错,这寺里有高僧。”许行坤不由得大发感慨,人们插科打诨时喜欢说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,其实他们不了解和尚是怎么回事,那钟什么人都能撞响,却不能撞出上品清音来。
“我是凡人,你可别同我参禅了。”郭宁莲说。
进了鸡鸣寺,二人在参天古柏的院子走了个穿堂,各处都看了看,连不让看的僧舍也混进去看了。
二人又向天王殿走来。郭宁莲突然问起来前几天的私访结果:“李天骄轿子的事,你没有追究吗?”
“水至清则无鱼。”许行坤说,“只要他们的举动没有超过我的底线,我是不会追究的。”
郭宁莲有些明悟:“怪不得你这个和尚能让那么多人拥戴,你果然有驭人之道。”忽然又问,“你对我是不是也用这样的手段啊?”
许行坤苦笑两声:“你那么聪明,我对你使这种手段岂不是自讨无趣?更何况,我虽会御人之道,但你的御夫之道明显更甚一筹啊!”
郭宁莲掩嘴轻笑,甩给许行坤一个百媚横生的白眼。
“这是什么?”郭宁莲指着一张贴在柏树上的弘法告示让许行坤看。许行坤说:“我猜对了,果然有一个高人在这里讲经弘法,可惜我现在忙,没时间来听。”
“你还听得进去吗?”她问。
“佛门看上去像是了断尘缘,其实又有几个能真正超脱红尘,二者终究还是相通的。”
就在这时,一位看上去像知客僧的和尚冲他们走过来,长揖后说:“有劳许施主,大师请你去经堂小坐。”郭宁莲大吃一惊,他连许行坤姓什么都说出来了,莫非有耳报神?
许行坤却不惊讶,而是皱了皱眉头道:“大师怎么知道我到了宝刹?”
知客僧道:“这有何难?天下人都似曾相识。”
“不知来弘法的大师是哪一个?原在哪个圣地修行?”
知客僧又说,贫僧连自己何处来,何处去尚且不知,何况别人?
许行坤皱了皱眉头,忽然露出白齿,展颜一笑:“师傅从何处来我虽不知,但师傅如果再不好好说话,你就和这鸡鸣寺一起去地府报个道吧!”
知客僧没想没想到许行坤这么野蛮,骇得退了两步,望着许行坤的眼神,觉得他不像在说笑,吞了口口水,犹豫道:“贫僧真的不知,贫僧只是一个传话的而已。”
见知客僧被吓成这样,郭宁莲看着许行坤偷偷笑了。
到了经堂前,郭宁莲也迈步上台阶。知客僧虽然有些害怕,但仍然单手一揖,挡她的驾,道:“女施主请留步,大师只请了这位施主一人。”
郭宁莲无奈,望了望许行坤,许行坤摆摆手,道:“我不会有事的,而且我有预感,这位大师与我有莫大联系,宁莲,你就在寺里走走吧。”
知客僧也道:“本寺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,唯有茶道还算出名,如果女施主想品茶,请随我来。”
郭宁莲却说她不想喝水,自己四处去转转了。
许行坤推开门进了经堂。
经堂里没有点灯,许行坤一走进去,只觉眼前漆黑一团,定睛细看,才看到有几十条扯天扯地的经幡飘在屋中,更像灵堂。一个和尚坐在晦暗的经堂一角,脸上没有光线,整个身子缩在阴影中看不清眉目。
许行坤向上一揖,说:“弟子来拜见长老,恭请指点。”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头向前伸,眯着眼睛想要看清阴影中到底坐着的是是谁。
只是房间内光线实在太暗,他怎么也看不清。
“请坐,”长老的声音有些谙哑,显得苍茫遥远。
许行坤坐在脚下的蒲团上。他觉得二人相距十分遥远,长老说话带着空旷的残响和回声,嗡嗡的,以至于失去了声音的本真,许行坤听着像很熟悉又像很陌生。
“施主是有因而来,还是结果而来?”
许行坤笑了笑:“我既非因,亦非果,心之所至,随性所欲。”
“非也非也,有心便为因,有果便为至,仍在因果之中。”
“因果因果,有必然之因果,又有偶然之因果,那岂不是万事万物都在因果当中?”
“正是。必然之因果与偶然之因果合而为因果。”
“敢问大师为何知道有这段因果?”
“黄昏时分,有帝星临,贫僧怎能不知。”
许行坤摇摇头,笑道:“我不过一介凡夫俗子,大师错爱了。”
“施主不必一口一个长老大师地叫,大师不在寺中,寺中没有大师。大师是和尚,和尚为大师,大师当不了皇帝,皇帝却是和尚,寺院非宫殿,宫殿是寺院,一饮一啄,因因果果,乃是天定。”
许行坤心有所动,问:“此是何意?大师是指弟子当过和尚吗?”
大师道:“真作假时假亦真,假作真时真亦假,你六根不净,虚幻不实,变幻不常,又怎能称得上是和尚?”
许行坤听到这儿,微微一笑,忽地拜倒:“了尘长老,既已现身,为何不肯认弟子呢?”
沉了一下,大师真的从阴影里走出来,正是了尘大师,他更加神采奕奕了,红光满面,须发飘然。
许行坤别提有多高兴了。他说:“师傅让我好找,转眼间我们已快十年没见了,弟子有今天,全归功于清净寺的教诲。”
了尘说:“你我相识是偶然,你成大器并非偶然。有因有果,果是因,因是果,先果后因,与先因后果是一样的。”
许行坤说:“无论如何请师傅赐教,告我正途。”
了尘道:“该说的方才的禅机里全有了,你悟性好,自然领悟。只是为师有一言相劝,你本世外之人,无因无果,但上苍有灵,将你带进这段因果,为感上苍恩赐,你当顺天而行,少做杀孽。”
许行坤心里一个咯噔,却又有些不以为然:“师傅你放心,我不会滥杀无辜的。”
“阿弥陀佛,因因果果,果果因因,既有天定,贫僧不该妄言。”
老和尚这句话莫名其妙,许行坤压根没听懂。
不过没听懂就没听懂吧,许行坤话锋一转,问得越来越具体了。北有小明王,西有方福通,东有张无量,徒弟想以他们为屏障,向南进取,不知可行否?
“这个贫僧不懂,”了尘说,“况且你已定了,又何必再问。你最想问的不是这个吧?”
许行坤说:“什么事也瞒不过师傅慧眼。得了金陵,兵强马壮,部下纷纷劝进,劝我登基为帝,不知可否。”
了尘道:“说什么别人劝进,你自己不是已经把持不住,心旌摇动,想黄袍加身了吗?”
许行坤不敢说谎,说:“是。”
“此事有好有坏,若成,你所为一切可成名正言顺,若不成,你便是暴露与光天化日之下,有百害而无一利。”
许行坤听完这席话,拱手道:“师傅的教诲,弟子记下了。”顿了会儿,他带着些希冀道:“弟子知道师傅是有大智慧的,不如出来为官一方,造福天下?”
了尘却来了个顾左右而言它:“贫僧诵经时间到了,请勿打扰功课。”说罢他面无表情地走回到阴影中,坐在蒲团上,木鱼声声中,诵经声起,再不理睬他。
许行坤叹了口气,只得怏怏而出。
……
回城路上,郭宁莲问许行坤:“是个什么和尚,这么神秘,不让我见?”
许行坤不欲说出了尘行踪,掩饰道:“一个高人,讲的是天机,以参禅方式告我。”
郭宁莲问:“什么意思呢?”
许行坤眼珠子一转:“说实话,真要慢慢说就复杂了,总结来说就是悄悄地进村,打枪的不要。”
“我听着这么奇怪呢?”郭宁莲忍不住吐槽道,“高人会说这种话?”
许行坤摆摆手:“嗨,有些事我不便多说,但我心不在称帝……算了,一切待日后你自然明了。”
郭宁莲大不以为然,这么大的事,就凭一个和尚胡诌几句就信了?她知道李天骄、陆伟、陆大这些人在写劝进表呢,连礼仪上的事也都着手了。
许行坤说:“劝进是他们的事,劝而不进是我的事。”
郭宁莲说:“你不称帝,恐寒了将士的心。大家跟着你出生入死,谁不求封妻荫子?”
许行坤却摆了摆手,说他虽然不能称帝,但已经是滁州王加右丞相,封妻荫子这件事并不难办,与濠州那边打好招呼就行了。
回到丞相府,许行坤刚换了衣服,李天骄来了。
李天骄告诉许行坤,有消息说,王如海被张无量扣住了。
许行坤大怒:“真是个小人!我提出与他睦邻守边,通使往来,他竟敢这样无礼!”
虽说他派王如海去就没安好心,但对方直接把他的使者扣下了还是令许行坤火冒三丈。
两军交战不斩来使,对方这是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啊!
李天骄说,他不但不理睬我们,还发舟师攻镇江,陆大倒是把他打败在龙潭了。
许行坤说,既如此,可命陆大攻他的常州。
李天骄提醒许行坤,向浙西发展也是要务。那里相对比较薄弱,容易得手。
许行坤赞同,他随后决定命吴大用从安徽向浙江出击,在攻取青阳、旌德各县后,元将额达令防守在万辛街、昌化,必起兵救援,可乘势歼灭,如能顺利攻取,就可与胡俞合兵攻打建德路。
李天骄说:“吴大用被贬后戴罪立功,已经一连打了几个胜仗了,丞相你看是不是……”
许行坤点点头:“此事不急,待战事结束后可慢慢商议。”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求收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