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已深,仁美坊中一片寂静。
中瓦子却是一派繁华。
岳佩莹和颜青羽久居北地,后来又去了西夏,他们没有见过这样繁华如昼的夜。
颜青羽只是好奇,岳佩莹则是女孩子喜欢逛街的天性。
所以两人相约,在医馆闭馆之后,便到了中瓦子。
买些小玩意儿,吃些小吃,忽然看到一处勾栏,挂着“杨公智断夹墙案”的牌子。
杨府里那帮女眷,以鹿溪夫人为首,居然正往里走。
岳佩莹抿嘴儿一笑,道:“杨家这几位夫人真是有趣,到勾栏里看别人演她们男人。
也不知道这杂剧班子找个什么人演杨沅,走,咱们也去看看。”
二人特意等着鹿溪、丹娘她们把已经显怀的盈歌护在最中间,进入勾栏以后,他俩才走过去,也买了张票进去。
后台,卢承泽一身儒衫,正拉着贴了两撇鼠须即将登台的岳班主说话。
“今儿下午,我看过你们那场演出了,很多地方都不够准确,也不够细腻……”
岳班主翻个白眼儿道:“你哪位?”
“咳,我乃都察院中一小吏,就在杨佥宪、卢御史他们身边做事的。
关于这桩夹墙藏尸案的始末,我最清楚不过,我觉得你可以把你的剧再改改,将会更加生动。
尤其是配角的刻画,配角不仅能够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,使情节更加精彩,还能够通过与主角的互动,丰富人物之间的关系。
一个有血有肉、生动鲜活的配角,才能让主角也更加鲜活,正所谓红花还需绿叶陪衬……”
“班主,该登台了!”杨沅扮演者出现了,冲着岳班主脆生生地叫了一声。
岳班主本就听的不耐烦了,但……人家是都察院的人,哪怕只是一個小吏,于他而言也是官人,不好冒犯。
这时可算有了借口,忙赔笑打断了卢承泽的话:“这位官人,小老儿马上就要登台了,实在抱歉。
而且你看,现在每场演出都是爆满,小老儿实在无暇再改‘剧籍’(剧本)了。”
“无妨!”
卢承泽微微一笑,便从袖中顺出一本由他亲笔所写的“剧籍”。
“我甚喜看剧,对杂剧亦颇有研究,这是我以你现在的剧情为基,重新编写的剧籍,送给伱了。”
还有这好事儿?
岳班主赶紧接过来,顺手翻了翻,字字工整娟秀,一水儿的小楷,比印刷的还规整。
随意扫了几句台词儿,太有感觉了,同样一句话的意思,从这本子上的台词体现出来,就格外地有感觉。
这可是当朝探花郎很是用心地创作的剧本,以他的才情文笔,又确实是了解整个案子详细内情的人,那写的还能不好?
可以做为公案剧的经典,流传千古了好嘛。
岳班主大喜道:“官人不要润笔之资?”
“不要!”
“那么,请问官人尊姓大名,小老儿给官人题上名讳。”
“呵呵,送你了就是你的,某不必留名。”
“好好好,小老儿这杂剧班子,一天演出两场,下午一场,晚上一场。
今夜,小老儿就好好拜读大作,若来得及,明天上午,小老儿就重新编排剧情。”
“好!过两天,我再来看你们的戏!”
他的剧本,的确比岳班主写的生动多了。
岳班主的剧本里,一共只有两个角色比较生动,一个是青天大老爷杨沅,一个是丧尽天良的张宓,其他角色都是脸谱化的陪衬人物。
当然,剧里对于这些人名都做了谐音或谐意的改变。
而在卢承泽笔下,里边诸多人物都有自己行为的底层逻辑,因而使得诸多的配角也瞬间生动起来。
比如其中有一位探花出身的监察御史,他刚正不阿,威武不屈,他以笔为枪,他不畏权贵。
面对级别远高于他的大理寺官员,他据理力争,堪称强项,是杨青天最得力的助手。
反观另一位萧姓御史,人品虽然不差,但是性情暴躁、鲁莽冲动,经常好心办坏事,让杨青天陷入被动。
戏开演了,卢承泽微微一笑,拂袖而去,深藏功与名。
第一幕就是刘国舅修衙,为了剧情的紧凑,与刘国舅是好友的杨青天正好就在案发现场。
杨青天一出场,就引起了杨家一众女眷的兴趣。
青棠、阿蛮、小阿它三个年纪相仿的小姐妹更是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,被后排的观众喝斥了几句,这才乖乖坐下。
青棠喜笑颜开:“台上这位杨青天还蛮俊俏的诶。”
阿蛮瞪大眼睛看了看,恍然道:“原来是女人演的,难怪如此清秀!”
鹿溪、丹娘、冰欣等人看到台上的“杨沅”一亮相,面如敷粉,长眉入鬓,眸若秋水,一表人才,心中便生出几分欢喜。
人人都知道这个杨青天演的就是她们男人,要是长的丑的岂不可恶?
待看出是个女子扮的,她们便更觉有趣了。
颜青羽和岳佩莹坐在后边,也是看的津津有味。
身边常见的人物被搬上舞台的感觉,还蛮新奇的。
……
台上的杨沅在审贼,台下的杨沅却在扮贼。
一身青衣、青巾蒙面的杨沅轻车熟路地潜入刘府后宅,轻轻一推刘婉容给他预留的窗子,便翻进了窗内。
刘婉容一身宝蓝彩绣牡丹织金锦的宫装,正俏生生地坐在梳妆台前。
宫装并不是说只能在皇宫里穿着,只不过它是一种非常正式的华丽装束,最常出现的场合,就是宫廷里一些庆典、宴会等场合,因而名之。
宫装里三层外三层的十分繁琐,裳、裙的做工极其精致,不仅衣料昂贵,而且都会大量采用刺绣和珠宝进行装饰,极尽奢华。
此时此刻的刘婉容便如一朵盛开的牡丹,极显雍容尊贵。
杨沅一呆,奇道:“今夜怎么如此盛装?”
刘婉容睇着镜中的杨沅,嗔道:“还不是为了恭候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贼。”
杨沅掩好窗子,笑着走上前去,道:“我怎么没良心了?没喂饱你么?”
“去,别弄乱了人家的妆容。”
刘婉容娇嗔地推了他一把,不想他把自己精心挑选的钗饰步摇弄乱了。
刘婉容从锦墩上扭转身来,对杨沅道:“今天,爹爹又给人家相亲了,三个。”
杨沅发愣道:“什么三个?”
刘婉容白了他一眼,娇嗔道:“当然是男人啦,爹爹一气儿找了三个人来。”
当时刘婉容虽然以为和南风迟、言甚等人是偶遇,但三位客人离开后,母亲马上就来问她对这三个人的观感,她自然也就明白,这又是爹娘给她安排的相亲了。
杨沅在旁边椅上坐下,摸了摸鼻子,不说话了。
现在他的确不方便和刘婉容公开关系,不然的话……
你说他见了鹅王、见了官家,彼此不尴尬吗?
对了,鹿溪还被官家认作义妹了,他纳了官家的小妈过门儿,官家又是他大舅哥……
见杨沅面露难色,刘婉容心软了,袅袅娜娜地走过来,坐到他怀里,揽住了他的脖子。
刘婉容柔声道:“好啦,人家也知道不是你想负我,我这身份,若是随了一个官人,难免叫人难做。”
杨沅揽住她柔软的腰肢,道:“其实,我并非没有想过办法。而且,我已经想出了好几个办法……”
刘婉容两眼一亮,杨沅却道:“只是一番推敲,终究不太合适。
比如说,叫你改名换姓,那以后和父母家人,要想来往,就得偷偷摸摸。
又比如,你就在我宅子旁边另起一幢宅子,宅中修个院门儿,自可来往。”
刘婉容咬了咬唇,道:“那样和现在又有什么区别?
奴奴要的是能大大方方站在郎君身边的那份坦然呀。”
杨沅道:“我知道,所以,这些想法我自己就否决了。
你放心,我已不知为人解决了多少疑事难事。
我就不信,轮到我自己时,就想不出一个妥贴的办法。
只是……,需要时间,说不定什么时候,我就茅塞顿开了。”
“嗯,人家跟你说起此事,只是想你帮我想个什么法子,不要让我爹娘老是这般为我安排了。”
刘婉容叹息道:“爹娘为我奔走操劳,奴心中不忍。
而且,屡屡被引去见些无聊的男人,也着实叫人懊恼。”
杨沅道:“这倒好办,交给我了,我只略施小计,就能让他们先去操心青阳娶亲。”
刘婉容吃地一声笑,道:“那要委屈七弟了,先叫他替姐姐挡在前面吧。”
说着,刘婉容就似坐不住了似的,从杨沅腿上向下滑去。
杨沅道:“你的袍饰……”
“别动,就要这样。”
刘婉容仰视着杨沅,眉眼盈盈,含羞一笑。
金步摇簌簌地晃动起来。
不知何时,刘婉容已然起身,双手扶住了一根梁柱。
那华丽而繁琐的华丽宫裙,就堆笼在她的脊背上,如云一般,唯现一轮明月。
又不知过了多久,那双柔荑似乎没了力气一般,软软地去抓帷幔。
结果帷幔毫不受力,如轻烟般飘落,将一双人儿笼罩其中。
仿佛钱塘江上来了大潮一般,起伏,动荡。
这正是“乖乖巧巧、温柔娴静”的刘婉柔最喜欢的风格。
……
勾栏里,一场大戏落幕了,戏台上,丧尽天良的张宓被公开处斩。
岳班主演绎的张宓受刑时的表现是如此传神,观众们都很满意。
走出勾栏时,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的。
瓦子里的大戏落幕了,宫里的大戏却刚刚拉开帷幕。
前几天就有风声说,皇太后病了。
为此,晋王殿下每日进宫探望,官家也为此辍朝,榻前侍候汤药。
百官对此自无异议,还纷纷上书问候太后病情,褒扬天子至孝。
于是,这一天官家忽然下旨,太后病体不愈,夜梦神人指点,须亲至成都青羊宫,上香祷告,方能凤体安康。
官家决定,与皇后侍奉太后,同往成都青羊宫,由晋王赵璩监国。
旨意一出,朝野震动。
大宋皇帝御驾离京的情况非常少,许多官员一听,本能地就有了抵触。
但是提起笔来,想要上书劝谏时,却忽然发现——没有理由。
没有理由,并不是找不出理由,而是所有的理由,都大不过一个“孝”字。
你想让官家不孝吗?
尤其是还有那么多官员,刚刚上书赞美了官家的孝。
至于说劝阻皇帝,太后有恙那就有病治病,不要折腾,舟车劳顿的更不妥当……
可是提出要去成都青羊宫的是太后本人,是梦中有金甲神人晓谕太后的,你怎么辩驳?
万一你不让去,皇太后也就真不去了,回头病情加重甚至有性命之危呢?
你的劝谏奏章就是抄家灭亡的铁证,是你谋害了太后。
太乙宫,佑圣观、显应观、四圣延祥观、三茅宁寿观、开元宫、龙翔宫、宗阳宫、万寿观……
诸多道观的观主集体兴奋了,纷纷上书表示支持。
这可是宏扬道家影响的一个大好机会。
成都和成都的青羊宫,都是很神奇的存在。
在中华大地悠久漫长的历史中,无数的地方都曾改过名字,可是成都却历经数千年,从未改过名字。
而青羊宫也是如此,青阳宫建造于周朝,也是传承最为久远的道观。
所以,太后梦遇神人指点,要前往这最古老的道观去上香,似乎也说的通。
因为改元以来,金国、新金、高丽相继递国书重新确立了双方关系,官家声望大振。
之后他又缩短宰相的任期,分宰相之权于执政,裁汰庸冗,以《皇宋刑统》为祖制等一系列行为,使得他的威望进一步大增。
再加上他祭出了“孝道”这杆无往而不利的大旗,一时间竟令得百官哑然,上书劝止者寥寥,皇帝陛下的成都之行,顺利得以贯彻了。
洛氏医馆里,送走一位抓药人后,岳佩莹和颜青羽双双站到了洛承安面前。
“大宋皇帝西行,沿途戒备,愈加森严,此时绝非动手时机!”
洛承安沉声道:“国相要的如果是杨沅的人头,那好办。
可国相要的是一个全须全尾活的杨沅,那我们就只能继续潜伏下去,等候更好的时机。”
颜青羽道:“大宋皇帝西巡,真的是陪太后去祈福吗?会不会……他的目标是我们大夏?”
洛承安道:“不无可能,如果大宋皇帝西巡的真实意图,是针对我大夏。
那也就意味着,大宋已经明白,有我大夏牵制着,他们无法针对金国,所以大宋想先解决我们这个心腹之患。”
颜青羽道:“大宋皇帝西巡,大队人马相随,行进不会很快。
我们应该立即派人返回大夏,禀报国相,早做应对。”
洛承安点点头,道:“陛下虽有‘飞鹞子’潜伏于大宋,但‘飞鹞子’不归国相节制。
我们是该派人回去,通知国相,早做准备。”
他们是任得敬的人,任得敬和西夏皇帝李仁孝一直在暗中争权。
如果李仁孝提前知道了大宋的动向,而任得敬不知道,那么李仁孝就可以预做筹谋。
待大宋皇帝西巡,宋夏边境局势紧张之际,李仁孝就可以迅速安插他的亲信将领攫取兵权,让任得敬陷入被动。
想到这里,洛承安果断地道:“马上报讯回去,你二人……谁愿一行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