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过雨的地面有一层薄薄的水层,映着台中庭院中的灯火,一步踏过,便会激起点点波澜与踩水声。
“董公慢行。”
王基站在尚书台大门左近,微微欠身朝着董昭致意。董昭点头示意,跨过门坎直往东走,虽慢却也一步不停。
那是枢密院的方向,而不是出南宫的方向。都已经这般晚了,董公还有公事要做?直到董昭的背影消失不见,王基这才回过神来,纠结了几瞬,复又走到辅政阁内与卫臻小声知会了一句。
尚书台与枢密院为大魏中枢最重要的两个职能部门,一个负责天下政事,另一个负责天下军事,不论多晚都有值班之人。
董昭径直走入枢密左监王观的值房内。
已是入夜时分,王观还在忙着公务。这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官员,素来被评价为枢密院最仁厚的主官。此前皇帝率尚书台、枢密院齐往许昌的时候,王观被留在洛阳协助董昭处理军事。
结果一来二去,王昶在邺城被皇帝调往了辽东,新任的枢密右监刘晔还在从辽东回返的路上,王观身上的担子也愈加重了起来,邺城和洛阳之间的文书往返不断,王观也少有能按时返家的时候。
看着董昭急匆匆的推开房门,王观诧异的放下毛笔起身相迎:“董公,出了何事?怎么这般焦急?”
董昭阴沉着脸:“伟台,枢密院中可有黄权的档案?”
“黄权黄公衡?”王观有些不解:“他不是豫州刺史吗?历来是由尚书台管的,枢密院中如何会有?”
董昭使劲拍了拍桌子,朝着王观斜了一眼:“好好想想!黄权不是当过镇南将军吗,如何会没有?”
王观迟疑了几瞬,看到董昭盛怒的神情,一时有些不解。刚要起身去找,却又忍不住问道:“董公,出了何事?”
“何事?”董昭冷笑一声:“一介降将,侥幸容陛下拔擢用在豫州,却几次三番要弹劾董胄!伟台,你可知晓,去年黄权上书中就和陛下揶揄过董胄两次!前两次我都忍下了,今年陛下不在洛阳,黄权却又来惹事。”
“老夫就这么一个儿子,若连他都护不住,做官做到九卿、做到西阁,又有何用?”董昭指向外面:“伟台速去!”
王观为人确实仁厚。在董昭的管理下任职尚书台两年有余,也算得上是亲信之人。加之黄权孤臣一个,与洛中大臣素无交往,董昭也完全不怕王观将此事透露出去。
而从另一层关系来论,王观乃是兖州东郡人,董昭是兖州济阴郡人,东郡与济阴乃是邻郡,两者算是同乡。在这个时代,同乡也是亲密关系中最重要的一种。
中护军桓范桓元则能如此得用,就与他是谯郡龙亢人、与曹氏同乡有关。
王观无法,只得离开桌旁向外走去。王观刚一动,董昭就自己坐到了王观桌前,提笔蘸了蘸墨,像是要写些东西。
王观迟疑道:“属下还请董公制怒,事缓则圆,不如再想想此事如何能圆过去……”
“圆不过去了!”董昭斩钉截铁的说道:“伟台,你没到我这个年纪,你不懂。老夫七旬有余,若不为子孙计,做官还能为了什么?速去,速去!”
“是。”王观低头应下,而后快步向外走去。
毕竟是大魏中枢,即使是在夜晚,不到一炷香的时间,王观就将黄权档案带了回来。
“放在这吧。”董昭一边写着书信,一边头也没抬的问道:“邺城那边可有通报?新设的营州,哪一处还缺两千石?”
王观想了一想:“营州四郡之中,陛下点了散骑侍郎杜务伯做辽东太守,乐浪、带方两郡全郡归顺,皆由原本的太守继任,还未更换。玄菟郡选了旧时的高句丽令,唤作陈宁陈元礼的一人。”
董昭皱眉:“营州竟无空缺?其余边郡呢?”
王观道:“新设的昌黎郡还未有任命!”
“那就昌黎郡。”董昭微微颔首,在空着的文书中又补上了几个字,认真看了一遍后,将毛笔放下,起身朝着王观说道:
“左边这封,伟台替我发给颍川郡中。中间这封发给赵俨,右边这封替我发给陛下。”
董昭完全没有避着王观的意思,王观上前大略看了几眼,大惊失色道:“董公,何至于此啊!不过一郡之内的些许小事,董公何至告老归乡?”
桌案上摆着的三封文书,一封是让董胄自行向黄权请罪、请黄权罢自己之官的家信。另一封是给襄阳赵俨的回信。而最右一封,则是董昭向皇帝乞骸骨归乡,并以儿子在颍川无能为由,举荐其往新设的昌黎郡任太守,为陛下在北境幽州戍边!
董昭道:“伟台,你现在四十余岁为枢密左监,不可谓不重用了。但你做过太守、做过尚书郎,对朝中政争之事却没经历过多少。借着这个机会,老夫今日就教一教你。”
王观虽然不懂董昭什么意思,还是点头应下,自己又搬了个椅子坐到董昭身侧。
“董公请说,属下洗耳恭听。”
董昭捋须道:“所谓政争,争来争去,争得就是陛下的心意。圣明天子在朝,与桓、灵那般的昏庸天子在朝,完全是两种不一样的争法。”
王观接话道:“当今乃是圣天子在朝。”
董昭颔首:“灵帝之时,老夫就已经举孝廉为官了。四十年前,老夫当时还在河北,就被袁绍任命为钜鹿太守。世事争端,老夫看过太多太多了。”
“昏庸天子当朝,想要政争,就要媚上恩下,结党营私。”董昭朝王观瞥了一眼:“你别纳闷,就算是名臣贤臣,也少不得弄这些手段保存有用之身的。”
王观小声应道:“还是要看世道的。”
董昭继续说道:“而当下乃是圣明天子,要争的就是圣意,构陷罪名这种手段是用不上的。臣子孰轻孰重,陛下心中自会有杆秤来算。老夫要与黄权相争,明面上只能用这种办法。”
明面上?那暗地里呢?王观认真听着,却并未问出口。
董昭没说,王观也没问。不过此前提起的心,这下终于安稳了些。
虽然这封上表可能导致的结果,比直接弹劾黄权可能还大。但总归是没直接弹劾,那在表面上就好遮掩一些。
至于黄权会怎么样,谁又关心呢?
……
边地的传讯确实慢了些,可在洛阳左近的中原地带传递起消息来,却是畅通无阻。
虽然路上时常能遇到大雨淋身,却也只拖延了一天多的时间。
八月十六日晚,位于襄阳的赵俨收到了洛阳董昭的来信。
如同扬州一般,荆州也是位于大魏边界的一州。只不过从观感上来说,大魏在荆州占据的地盘更多一些。除了襄阳郡之外,还有北面的南阳郡、西边的南乡郡和东三郡,以及东面的小半个江夏郡,共计六个半郡。比仅存庐江郡和半个淮南郡的扬州要体面得多。
当今的荆州刺史毌丘兴上任后,州治也从南阳郡的宛城,奉命迁到了汉水南边的襄阳城,算得上是‘都督守边’、‘刺史守边’了。
赵俨将手旁的书信放下,抬眼看了看堂中众人:“董公和卫仆射去请皇命了,眼下又如何说?谁去江夏?”
夏侯儒叹了一声:“赵公莫要烦忧了,既然朝廷没有分派,就由我去一趟江夏吧。好歹也是平南将军,虽说赶不上后将军的位阶,想必也够了。”
赵俨眯眼想了几瞬:“江夏处不能缺人,襄阳也不能缺。你若去了,襄阳该做何论?”
“不是有赵公在襄阳吗?”夏侯儒道:“有赵公在此,其余牛金、逯式、申耽等人均是宿将,想必无妨。江夏兵多,如若赵公不能去,还是由我去吧。”
“唉。”赵俨叹了一声:“那还是俊林去吧,老夫就在襄阳这里,等待朝廷下一步的分派吧。”
夏侯儒道:“自太和元年开始,朝廷就不断从荆州往雍凉抽兵。牵将军驻守长安之时,当时陈司徒还在任上,就从荆州抽了八千兵。太和二年朝廷派我率军西援,又带了一万兵走。临回之时,我几次欲向大将军要兵,却都被挡了回来,只得空手而还。”
“去年大将军还了荆州八千兵,算上此前荆州的两万两千外军,以及两万州郡兵,这才勉强凑到五万的兵力。可这五万兵力之中,后将军所在的江夏一处,就屯兵两万五千,占到了荆州一半。”
赵俨道:“那就去吧,明日就动身,不要再耽搁了。走陆路去江夏,不要坐船,俊林是重将,汉水上行船并不安全。”
夏侯儒点头:“走陆路的话,从樊城至蔡阳,然后经安昌、随县,急行三日可至安陆。只不过最近多雨,道路估计会有些难行。”
赵俨闻言将手中文书放下,而后起身缓步走到的门外,伸手在不断坠着雨滴的屋檐下接了一下,不过几瞬,雨水就流满了整个手心,还有许多水珠迸溅而出。
“看看这场大雨,俊林想起什么来了吗?”
夏侯儒也随之站在了赵俨的身侧,叹道:“就算能想起什么来,我等还能在此做什么呢?赵公,陛下现在回邺城了吗?”
“董公信中说,陛下此时应该从辽东回返了。但辽东路远,到了哪里我又如何得知?”赵俨颇为无奈的摇了摇头:“荆州不比扬州、雍凉,除了俊林一人,哪里还有统兵大将可派呢?”
“好好安抚一下文聘,老夫再上表将他儿子文岱表为偏将军,毕竟是国家老臣了。若有变故,及时发信给我。”
“是,我知晓了。”夏侯儒应道。(本章完)